放得下‧於不下

放得下‧於不下

 鄭少梅 

探患病的兒童從來都不容易,他們年紀小,又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受,身體不適時就發脾氣,毋須向人客氣,對陌生人不揪不採也是平常事。探望身患危疾的小朋友,難度更高,看著他們的身體受著疾病的煎熬,眼神表現出痛苦和憤怒,家人的不安、疲倦和絕望。探訪者若沒有足夠的準備去介入支持關懷,可能會帶來心靈的損耗,不自覺地走進黑暗的深淵裏。當院牧五年多,令我感觸良多,真的不知從何下筆分享。這一次次,我想透過探望傑傑來反映出我當院牧的一些感想。

傑傑是一個五歲的小男孩,讀書聰敏,生性活潑,深得父母親友的寵愛。去年底,他入住聯合醫院,被發現腹中有腫瘤,未夠一天,家人便將他帶往大陸做手術。剖腹時,由於腫瘤太大及生在重要位置,故未能切除,否則性命不保。住院十多天,已花費了幾萬元醫藥費,家人只好把他帶回香港,併入住伊利沙伯醫院。

我去探望他是經由護士經理轉介,傑傑曾向她說,為甚麼上天那麼不公平,對他如此殘忍。傑傑雖然年紀小,但他很明白事理,也體會父母的心情。護士經理說傑傑的病情並不樂觀,家人無法接受這事實,請院牧去關心一下。身為探訪者,心中必須堅定地相信,人受苦並沒有違背上天的慈愛與公平。我們認同他們的感受但不贊同他們的想法,否則我們也很容易落入絕望中。縱然這信念常常受著衝擊、挑戰,但我們這信奉上帝的人,必須不斷去追尋及認定苦難並不隔絕上帝的愛!

傑傑的爸媽很痛苦。他們想過跳樓,也願意以兩命換一命。傑媽常說:傑傑是不同的,他是幾代單傳,而且是中六個女兒後終於追到的男丁,他的出生使家族吐氣揚眉,開心過中頭獎彩票。他的病,也令全族人大受打擊。傑爸辭去工作,與傑母輪流照顧傑傑。傑傑經常吃喝不下,心情壞透了,總不讓父母離開半步,幾個月來,傑母也未曾回家睡過,家人身心都極其疲倦。每次我去探望他們,父母總有流不盡的眼淚。我讓他們盡訴內心的痛苦,埋怨也好,憤怒也好,我盡量在旁聆聽支持。

傑媽常責怪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兒子,半年前,傑媽覺得兒子已長大,不須全時間照料,便重投社會工作,豈料傑傑的病正好醞釀了半年。傑媽充滿內疚和自責,將兒子的病完全歸咎在自己的身上,非常難過。

經過多次的探望,傑傑終於開口和我交談。他最喜歡我袋裏的兒童單張,常嚷著叫我講福音故事給他聽,但有時他卻甚麼也不想聽。他一直接受化療,腫瘤縮小了,醫生便為他做手術,切了一大部份的腫瘤。手術完了,我去深切病房去探他,他願意我為他禱告,還要聽聖經故事。傑傑的父母因兒子的病接受了另一種宗教信仰,每天有很多人來為他祝禱。我沒有要求傑傑在兩者間選擇,不想他在疾病以外再承受額外的重擔,我只好將他的信心交託上帝動工好了。

在傑傑離世前幾天,我去探望他,見他不吃不喝已有十多天,並且發燒持續不退,我多次勸他喝水也無效。這次我更加重語氣,要求他喝一點水,但他很憤怒地說:「關你咩事!」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。我想,我是否強人所難?為甚我如此緊張?我是否不能接受他的病情惡化?我是否仍然心存希望,他會康復過來?我很不安,但我後來想通了,真正的關心是要尊重他的選擇,讓他覺得舒服。探訪者只是一個同行者,不可強加自己的價值觀及信念於他人身上,並且在適當的時候要懂得放手。另外,我也明白到當病人絕飲絕食時,表示病情惡化,飲食對他來說已不重要了。

傑媽經過八個月來的照顧,也說:若他真的要走,就快一點,但不要太辛苦。隨即淚流滿面。他在我剛放假那天離世了,終年六歲。傑媽也從不能接受,至筋疲力竭,最後仍需放手。

探望久了,少不免會有感情的投入,也有同事和義工和我分享,探久了的病人離世,他們離去後,有一段時間會很失落,探病失了方向。讓我容許自己在懷念他們的同時,生命得著昇華,重新得力後再上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