釣魚人生

釣魚人生

 一小子  

自小便熱愛釣魚。記憶中,開始學習釣魚,應該是在1967年暴動之後。黃昏晚飯後,帶備魚具、麵包及盛載魚穫的竹籮,隨著哥哥們連走帶跑的,原本要二十分鐘的路程,我們只用了十分鐘,就從荔枝角道楓樹街,趕到那時還未拆掉的大角咀碼頭,在岸邊「釣泥猛」。母親在家先燒好白粥,待我們兄弟四人認為魚穫足夠了,便趕回家,合力把魚骨去掉,瞬間便弄好一窩美味的「泥猛魚茸粥」。我們回程時也得像去程時一樣的趕,恐怕魚穫變腥,又不欲遲了回家而太晚吃宵夜。那時香港大部份家庭都沒有空調,我們這般匆忙,必定弄得汗流浹背﹔吃罷泥猛粥後的情景更是可以想像得到,差點兒便溶化了。但那時候,家家戶戶都是這樣子,最重要的,還是吃,而且要吃得便宜。

四十年後,我現在每週會騰出約三個小時,騎著單車,沿著單車徑從沙田往大埔海濱公園的方向走。每次我都會在馬料水碼頭附近的海邊停下來,做些柔軟運動,也順道看看一些釣友。我這個踏單車的習慣,已有差不多一年,只要不是下雨天或是颱風的日子,加上健康情況容許的話,我都會踏上我的單車人生路,途中也必遇見這些似乎是風雨不改的釣友。他們看起來像是退休人仕的樣子,也不知道當中有沒有像我一樣,得了長期病患而被迫提早退休的。仲夏早上的太陽也可以曬得人頭暈目眩的,因此,釣友們都是「全副武裝」的。頭上一頂闊邊帽,再併合帽沿兒的圍巾、雙手套上一對手袖,為的是避免猛烈的陽光曬傷皮膚。這個情景讓我想起,中學時代常夥伴著好友到清水灣二灘的石灘處釣魚的歡樂時光。讀中一時班裏有一位同學家住美孚,那時還未有地下鐵路,但我卻常跟著這同學乘公共巴士,由深水埠到美孚去,目的也是釣魚。也因為路程遠,很晚才回到家,因而常遭母親請吃「籐條燜豬肉」。但我仍然不時冒著被母親責罰的危險,到美孚的海邊去釣魚,若不是那同學在中二時離校,恐怕我早已被迫成為一位全職的釣魚翁,並因而荒廢學業了。

離開中學後便較少抽空去垂釣。直至90年,我結識了一位釣友阿木。阿木是個不善辭令的老實人,但卻一見如故,好像結識了數十年的老朋友般。我們常一起去公眾水塘或淡水河套去垂釣。從前喜愛釣魚只是鬧著玩,也沒有甚麼設備。但阿木的釣魚用具,在我眼中卻是專業的。那時,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魚竿、魚線鉸、配合不同功用的釣鉤、魚線和垂鉛等等。我亦因此閱讀了一些有關釣魚的書籍。92年決定離港赴澳重返校園。臨行前,一位常與阿木和我一起垂釣的朋友雄仔,送我一套碳合金的釣魚竿和魚線鉸,囑咐我一起帶往澳洲。十五年後的今天,我自己買的第一套釣具因時日的損耗早已廢棄,但雄仔所贈的釣具卻陪著我從香港跑到澳洲,又再從彼邦回歸。直到今天,每當我準備釣魚,這套釣具仍然默默地為我帶來歡樂;但在更多的釣魚日子裏,它伴著我度過人生的起與落、在萬籟俱寂的黃昏裏,伴著我靜待魚兒上釣的一刻。在我人生未到谷底之前,這魚具背後所包含著的友情,成為我走出人生谷底的杖,有時候更好像摩西的哥哥阿倫的杖一樣,法力無邊,給我幫助。

我常聽見旁人說欣賞熱愛垂釣的人,說這些人很有內涵,又說釣魚工具「入形入格」。我不能肯定這些描述裏面的真實意思是甚麼,但卻可以與你分享「釣魚人生」背後的一些生活體驗。我在香港認識的釣友中,有不少是正在人生的低谷裏,努力地想辦法走出去。就好像阿木和雄仔,我認識他們時都正在克服不同的人生挑戰。想起在澳洲時,若是時間容許,每逢假日的晚上,我都拿著那套碳合金魚具,到碼頭附近垂釣,也因此認識了一些當地釣友。其中有些是失業的、離婚後生活潦倒的、在街巷露宿的,偶爾也會碰見來自一般家庭的釣友。這個經驗與在香港時的經歷有點相似。後來在香港認識了一些喜歡到「釣魚場」,繳費進場釣魚的朋友,但我卻不喜愛這種玩意。這些釣魚場一般都十分嘈吵,不適宜垂釣。由於場主是以「經營」為首,他便要「計算」入場費收入,再決定購買多少魚放進魚池裏去,看看是否「划算」。這種「經營」、「計算」和「划算」背後的人生哲學,與我所認識的釣友,包括自己在內的人生哲學可謂大相逕庭。此外,因為魚兒都是被放進魚池而非游進去的,所以是人為造出來而非來自天然環境。這情景使我想起初中時代的一次釣魚經歷。大哥常帶同弟弟們到西貢碼頭租用簡陋的舢板,搖著櫓出海釣魚去。我們對這玩意樂此不疲。有一次,我們把舢板搖到接近清水灣的水面垂釣。不經意間,魚穫竟載滿了半隻船。大哥潛下水去看過究竟,才驚覺我們正在漁夫們放置捕魚網的附近垂釣。我們在慌忙中收拾魚具,雖不是落荒而逃,但肯定是有點張惶失措。

當我回望自己的過去,以為世人眼中所謂的成功好像是得到了﹔三十多年來一直希望被父母肯定自己的成就,亦好像是達成了﹔在人前不再是弱者和失敗者了,但一次退不掉的高燒才驚覺,自己的黃金二十年已過。人生有時也是這樣,當我們忙著找機遇、尋發展、計算得失、甚至以謀略來巧取豪奪,認為爭取一己利益是理所當然的,直至我們的人生際遇碰了壁,這才叫我們不得不停下來,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。最後把生命最好的部份都付上了,卻可能落在人生的谷底裏去。甚麼時候我們才會放開懷抱,忘記得失,一起到岸邊垂釣去呢。

編按:本文作者曾在08年11月《慈聲》第107期分享〈新的每一天〉,文中提到他現時的身體狀況並不理想,但作者並沒有因為身體不理想而精神陷於消極。本文是作者在〈新的每一天〉之後的另一篇分享,內文雖然不是描述他現刻狀況,但卻可以從中領略到他「外體雖然毀壞,內心卻一天新似一天」的那份坦然舒廣的心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