採寫:李潔嫦
砥礪前行 琢磨志氣
杜雪珍牧師在「九龍城寨」長大,一個以往稱為「三不管」的地區。她的家在五樓,二樓就是吸毒的「架步」,每天上落樓梯都經常見到吸毒者軟攤倒臥在樓梯間。由於環境龍蛇混雜,所以父母要求孩子們放學後立即結伴前往自家開設的「山寨工廠」去,傍晚才由母親接回家中。父母從來不許孩子們在街上流連,以免學壞。她的整個成長階段,影響最深的是經常看見罪惡,有做兒子的為了索取金錢買毒品而痛打父母;又見一些賣淫的女子在窄巷中佇立;沒有合法的電力供應,居民在密密麻麻的樓房之間拉線偷用政府的電力,由有勢力的人來「管理」水電和治安。環境之惡劣,令她很想脫離那裡的生活。
杜家有六名小孩,她排行第二。爸爸經營的山寨工廠離家只是一街之隔,平日放學和周末,幾個女兒都要在工廠幫忙,基本上她們的成長階段是沒有社交生活的,因此她很羨慕同學們可以在課餘時間踢波、彈結他或逛街。父親有著傳統的重男輕女思想,認為女兒遲早出嫁,無需多讀書,因此非常反對她讀中學;那個年代,普及教育僅至小學階段,窮人家的孩子到工廠打工幫補生計是很普遍的。幸好母親深明不識字之苦,即使生活捉襟見肘,仍然拼湊學費供她讀書,所以杜牧師非常感激媽媽的辛勞,一直奮發向學,每年皆獲取助學金以減輕媽媽的負擔。
種種不滿累積下來,令她和父親的關係長期繃緊。中學時期,她一位要好的基督徒同學經常跟她說「耶穌很愛人」,她總不滿地回答「如果耶穌真的很愛人,給我一個好爸爸就夠了。」儘管口裡拒絕相信,心底裡卻渴望能找到一位有愛的神。她小學和中學都在天主教學校就讀,有時會參加彌撒,也會跟母親到黃大仙祠參拜,都不知道哪一位才是真神。
中五畢業那年的暑假,她應同學的邀請參加主日崇拜。當時聽著牧師講道,心裡突然生出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——不要再錯過機會去認識耶穌了!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,令她毅然決志信主。父親知道後非常反對,不斷痛罵她浪費時間,然而越罵,她越要反抗。初信主的第一年,父女之間經常吵架,她自知無法靠自己跟父親和好,唯有求神幫助。某日,兩人默言無語在看電視;電話鈴聲響起,她轉身接過電話,驀然瞥見父親的側面,恍然發現他已經兩鬢斑白,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領會到父親為家庭付出了自己的歲月。她明白這是聖靈奇妙的提醒,令自己心中的怒氣得以釋放。
自從與父親和好後,她人也變得乖巧。逢星期六,她跟姐姐輪流返團契;星期日崇拜後繼續回到父親的工廠工作,以免父親嘮叨。還記得有一次她跟父親到赤柱航海學校送貨,海員四處遊歷的生活令她很羨慕,因而對自由充滿嚮往。
1987年,她與弟兄姊妹們一起在橫頭磡參與開荒植堂,擔任崇拜主席、兒童主日學和少年團契的導師,既要預備主日學的教材,也要協助牧師發展教會事工,還要應付日間的工作,夜間進修會計課程,生活忙碌極了!不過,這段日子,她在信仰上的造就卻是很重要的。可能因為教會規模小,有些牧者在短時間離去;牧者的流失對弟兄姊妹的牧養,以至整個教會的影響很大,這一點令她十分感慨。三年後,一位從馬來西亞來的牧師,他在神召會神學院擔任講師,周末及主日就在她的教會事奉。師母擅長烹飪,樂意邀請弟兄姊妹到宿舍吃飯,關心會友的需要;自此,她的教會生活不再只是忙碌不休,在牧師和師母身上,她體會到一種溫暖的牧養,弟兄姊妹亦受感動,參加教會的人數也漸漸多起來。
「因無牧人,羊就分散」
這段日子,她領受到神的呼召;然而,她自覺已經過了事奉的年紀,心底裡也着實不太願意。於是,她跟神「講條件」,第一、求一段非常深刻的經文;第二、一個非常特別的經歷;第三、絕不要在培靈會上作出回應呼召,以免日後疑惑退縮。1993年8月,她隨牧師往馬來西亞短宣,期間腦海經常出現《以西結書》34章5節「因無牧人,羊就分散,既分散,便作了一切野獸的食物。」行程最後一站,她第一次在星期五祈禱會上向三百位信眾分享信息,令她心驚膽跳。到了第二天,身體無恙卻忽然失聲,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當地的牧師夫婦、同行的弟兄姊妹都很擔心,然而她的心卻非常平安。當天眾人前往一個小鎮探訪在橡膠園工作的信徒,那地方沒有電燈,生活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;居民少,又住得分散,牧者在經濟上無法支撐,只好搬到城裡事奉,信徒亦因此失去牧養。當時,一位弟兄深受感動,趁短宣隊到訪,決定開放自己的家,召集信徒於主日參加家庭聚會。杜牧師與短宣隊成員挨家挨戶去邀請他們,在過程中,她深深體會到「因無牧人,羊就分散」的實況。家庭聚會後,一口清水令她頓時恢復了聲線。最終她要求神的憑證,神都一一給她顯明了。就在晚堂崇拜唱詩敬拜的時候,她順服地回應了主的呼召,決定全時間事奉神。
回港後,她辭去了會計的工作,在教會擔任幹事,一年後,全時間進入神學院進修。畢業後,她被教會委派到青衣分堂事奉。在那裡,她接觸到許多新移民家庭,幫忙協調家庭衝突,真正體會到基層家庭的需要,於是決定進修教牧輔導。作為牧者,她盡力幫忙有困難的家庭解決問題,表面似乎跟牧養沒有關連,但其實兩者是不能分割。一次,她帶領弟兄姊妹到仁濟醫院參加病人福音聚會,遇到一位非常明白病人需要的院牧,又給弟兄姊妹很實用的提點,令她留下深刻印象。每當她前往仁濟醫院探病時,不期然就有一個想法,如果說教會缺乏牧者,醫院豈不是更缺乏嗎? 這種想法,她一直默存在心中。
轉換軌道 面對生死
2005年,她入讀浸會醫院夏季神學生CPE密集課程。十個星期的學習裡,印象最深刻的是某次夜間當值,遇到臨終關懷轉介。醫院慣例,每當有病人離世,遺體經過走廊時,護士會把所有病房門關上,以免影響其他病人。年幼的孫兒不明所以,問道「為何要關門呀?」母親啞口無言。死亡是中國人的忌諱,如何向小朋友解釋死亡呢?家人的無助,她看在眼裡,但也不懂得如何回應。自此,她就有一個想法,可以把「輔導」和「關懷」整合起來嗎?於是,她在2008年於浸會醫院修讀了一年CPE駐院課程。那一年的學習增加了自我認識,對信仰有更深刻的反思。她體驗到浸會醫院非常重視院牧服務,院牧可以進出每一間病房去關心病人,而且所有離世的病人都有院牧提供臨終關懷,因此她希望留下來事奉。然而,身為牧者,要放低牧職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一來不捨得教會弟兄姊妹過去十一年以來建立的感情,二來她也曾經歷過牧者的離開所帶來的傷痛,以及對教會帶來許多的影響。最後,她經過慎重考慮和禱告,決定留在浸會醫院,共事奉了五年。
到了2014年,仁濟醫院的院牧主任快要退休了,於是邀請她接掌主管職位。她衡量過院牧室的實際需要後,便答應了對方的邀請。對她來說,仁濟醫院是重回舊地,回到孕育院牧呼召的地方,再次跟以往認識的院牧、教牧一起事奉,是值得欣喜的事。
這些年,她印象最深刻的個案,是一位希望接受洗禮的病人,他很特別,當杜牧師考問他的信德時,他很認真地逐一重覆整個問題的內容,而不是簡單地說「我願意」。直到他鄭重地說「我願意以上帝的愛去愛家人……」的時候,在旁邊的女兒忍不住感觸落淚。原來他早年拋棄了家庭,所以不獲妻子原諒;病患中,也只有姐姐來探望他。那一天,他特別邀請女兒來見證自己的洗禮。一個星期後接到醫院的轉介,再見面時他已經消瘦衰弱得判若兩人。杜牧師知道這可能是最後的一次機會去關懷他,跟他讀經祈禱。後來從護士口中得知,他當晚凌晨時候便安息主懷,並沒有家人在旁。她很感觸,想到他在世的日子令家人深受傷害,大概沒有機會去實踐「以上帝的愛去愛家人」,甚至沒為神做過甚麼事,但神卻為他預備了熟悉的院牧去陪伴他(院牧的當值表兩個月前就已經編排好)。能夠在最合適的時刻為他施洗,在他人生最後一程中安慰他、為他祈禱和讀經,令她體會到神的愛真的是那麼超然,難以想像的無微不至。她作為院牧是一個見證人,在病床旁邊見證神不離不棄的愛。馬太福音有一句「憑你的話定你為義」,她體驗這句話的真實;這位弟兄非常認真地去宣告自己的意願,縱使無能為力,亦無機會去實踐神的愛,但神已經悅納了他的意願。她看見弟兄人生中最傷感,但也是最寶貴的一刻:一個認識耶穌的人,他生命最後一刻的那份平安,跟一個暫時未認識耶穌的人真的不同。
對於苦難的看法
每天面對生離死別,看似傷感,不過杜牧師自言是個內向、直覺、理性和決斷型(INTJ)的人,對一個理性的人來說,不會太難過。如果對方是信徒,定會知道有永生的盼望;越是記掛病人,越要在禱告裡交上。補假的時候,她會獨自退修,靜靜地整理自己在服侍中遇到的事。她認為苦難是以人的力量無辦法控制,尤其面對將要失去的,更必須要學習應對。
從許多病人的身上,她體會到一件事,「苦難」是在於當事人怎樣去詮釋。作為信徒,靠住神給予的能力是可以經歷生命的轉化;對非信徒而言,本身的應對能力、所擁有的資源都可以助其度過難關,有時候,非信徒比信徒更能真實地面對苦難,接受患病是人生的一部分。原來,人在苦難中是有自省的能力,特別是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更想去彌補,認清自己的罪性,願意改變自己、認罪、接受救恩。亦有些教會的教導,只要憑信心集合眾人祈禱就一定勝過疾病。她覺得這是一種麻醉藥。作為院牧,她不會界定信仰對病人面對苦難有多強大的幫助,院牧要先放下自己對信仰力量的假設。所謂「同行」,就是進入對方的世界,以他的視覺去理解他的想法,到底信仰對他來說是資源還是障礙呢?事實上,治療的歷程是難以預計的,如果不斷告訴病人要靠信仰的力量跨過,最後卻不能如願,他的信仰會否就此破碎呢?她覺得信徒要有很清晰的信仰基礎。她經常對同工說,要珍惜牧養的機會,每一次都當成唯一一次,當盡力的就要盡力。
未來的挑戰
現時仁濟醫院院牧事工委員會有十二間事委教會,友好教會接近廿間;雙方能夠發展與維繫關係是因為教會很重視床邊關懷,鼓勵弟兄姐妹多體驗病房的事奉。杜牧師感恩有眾多教會牧者願意支持仁濟院牧事工,培養出強大的義工團隊,彼此建立一份深情厚誼。不過,仍有兩件事情令她掛心,其一、在醫院嚴謹的防感染安排下,義工服務有新的要求,包括參與時數,這大大限制了一次性參與義工服務的安排。其二、支持院牧工作的教會當中陸續有教牧退休,也更替了新的事委代表,隊工協作是需要時間建立,所以未來兩三年仁濟院牧事工面對很重大的轉型。而她因着年紀漸大,也要計劃退休了,心中切切希望能為團隊尋覓合適的接班人,承接仁濟院牧事工,為院友和他們的家庭帶來安慰和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