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說,住進了寧養中心的病人活不到兩星期。
八月十日,四姐秀珍滿懷希望的住進了白普理寧養中心,對前景一點也不曉得。
白普理寧養中心坐落在沙田亞公角路山腰上,山路兩旁長滿了茂密的樹木,背山面河,遠眺沙田馬場,環境十分清幽。偌大的病房只放了六張病床,加上環境寧靜舒適,頭一兩天,四姐的心情特別好,覺得住進了寧養中心是個不錯的決定。我們的心情也一起好起來。
可是到了第三天,主診的梁醫生卻一下子戳破了四姐和我們那一點的奢望。他走到四姐的床邊,做了一些例行的身體檢查後,便老實把病情告訴了她,並且說剩下活命的日子是以週計的。四姐冷不防醫生的說話,登時露出一臉的驚愕,眼睛閃過說不出的絕望,最後,流著淚說:「我想不到會這麼快!」說真的,我們也想不到會這麼快!
父母應了上帝的說話,生養眾多。人多好辦事。我們一家八兄弟姊妹,三個在英國,連四姐,五個在香港。在香港的兄弟姊妹,大家分工合作,務求令四姐在人生最後的旅程上走得舒服、走得輕省、走得歡愉,滿載我們的關愛到天家。自梁醫生宣判後,我趕緊通知剛回美國工作的四姐夫,叫他火速再次回港。大約一星期後,姐夫回到四姐的身邊悉心照顧她。
至於五姐六姐大嫂,每天都給四姐弄吃弄喝,不時為她或抹油,或按摩,或梳洗,或做點伸展活動,沒一刻閒下來,直至晚上她入睡為止。我下班後,總和太太JoJo一起到白普理探望四姐,和她一起翻看舊日的照片,回味少年十五二十時的往事。五姐六姐大嫂的兒女,一有空也不忘探望這個姑姐/姨媽,逗她開心。二哥聽到四姐的消息,立刻放下工作,老遠從英國趕回來,天天在床邊給四姐餵吃餵喝,無微不至。七姐隨後亦從英國回來。一家人差不多都到齊了。教會弟兄姊妹的探訪,就更加絡繹不絕。週末,白普理下層的飯堂是我們一大群人與四姐最愛聚集的地方,我們把食物擺滿幾張桌子,大家的嘴巴因此沒閒過,邊吃邊笑邊談往事,日子就在喧鬧聲中渡過。
在白普理寧養中心,隔天就有病人離去,只留下一張空空的床。四姐在那裏不經不覺住了近四個星期,儘管痛楚依舊在折騰她,除了臉色有點臘黃、尿液裏有血絲外,生命力依然頑強。大家心裏不期然盼望神蹟起來,不停禱告。
日復一日,兩星期又過去了,只見四姐漸漸地連吞嚥也開始感到吃力,身體愈見消瘦,大家看在眼裏很難受。到了最後的一星期,四姐連睜眼的氣力也提不起來,只能躺在那裏竭力在呼吸。我們繼續為她輕輕地按摩,向她說話,讓她感到親人總在身旁。
八星期後的一天,凌晨三時許,四姐在白普理寧養中心裏,一如她的個性,在不想打擾別人下,靜靜地呼出最後一口氣。單憑容貌,那一刻連護士也以為四姐睡著了,得靠儀器確定她真的離我們而去。護士走了,留下我們。我們靠近床邊圍著四姐唱起聖詩來。我抓起她的手,手很冷,但出奇地柔軟。我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打起拍子來,彷彿領著她一起唱詩。五姐、五姐夫、六姐和六姐夫一面唱詩,一面梳理四姐。姐夫親吻四姐的臉頰和手背,不時提醒我們,說她臉上掛著一個笑容,但當想到難過處的時候,不禁抽噎起來。大嫂和她的大兒難掩悲痛,眼淚掉不停。我們唱詩復祈禱,祈禱復唱詩,覺得四姐一直沒離開我們,她只不過是睡得十分安穩,再沒有感到痛苦罷了。到了早上六時,縱然捨不得,我們也不得不離開。
隔了兩天的下午,六姐的細女在白普理下層的飯堂等著的時候,看見四姐臉帶笑容,身體綻放光芒,在窗外的林木間飛上天空去。
再見了,四姐,像媽媽說:你只不過移民去了。天國那邊的風景比這邊明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