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韻詩 靈實醫院院牧
在電影和劇集裡,常有戲中主角陷入長期昏迷的情節,後來在所愛的人的陪伴下,病人眼角滲出一滴眼淚、手指慢慢有反應,然後甦醒。這是很多觀眾期待的劇情,也是在現實生活中,醫院裡許多病人家屬所期盼的結果。可是,實際上出現這一刻的機會有多少?
我曾接過一個來自醫護的轉介,說明需要關懷的是病人妻子(化名:陳太)。她是基督徒,當時丈夫已完全沒有反應。院牧來到床邊,看見一位年輕女士,於是輕步上前表達身分。陳太聽見是院牧,便立即細訴丈夫患病的過程。原來陳生患上感冒後,多日發燒不退,入院時已神智不清,很快便需轉送深切治療部急救,期間仍有輕微意識表示願意信主,陳太便立即請來教會牧者為丈夫施洗,之後情況再急轉直下。往後陳生便一直依靠儀器維持生命,眼睛、手腳完全沒有活動能力,對外界亦沒有任何反應。陳太一邊分享,眼淚一邊流下,她感到情況來得太突然,沒想到普通的感冒發燒會演變成這樣。由於過往陳生與家人關係疏離,當下支援陳太的只有母親和教會。陳太因仍要工作,由母親幫忙照顧五歲的孩子,待周末才能帶孩子探望爸爸。這時候,陳太表達每次探訪丈夫都感到很無能為力,只想醫院盡早安排物理治療等復康護理,幫助她丈夫慢慢重拾活動能力。雖然當時醫生已向她解釋陳生的情況不適合亦不能夠做復康運動,但陳太對丈夫可以康復過來仍抱著希望。
透過聆聽,我認同事情來得太快,並肯定陳太對丈夫的愛,她需要時間去適應和接受現況。我陪著陳太,鼓勵她用毛巾為丈夫抹面、抹身,握著他的手,分享自己和兒子的近況。雖然初時陳太也懷疑陳生是否聽見,但慢慢也習慣了,亦會一起禱告。在信仰上,陳太對上帝沒有埋怨,反而感恩丈夫在仍有意識時,可以信主及接受洗禮。隨後陳生的病情穩定下來,沒有多大變化,陳太也要回復常規工作,探望丈夫的時間亦轉為晚上和周末。教會與院牧的關懷,主要透過電話進行,而陳太也開始慢慢地接受了丈夫的現況。經過一、兩個月,陳生的情況仍沒有改變,醫院遂安排陳生轉往療養病房。轉病房當天,我與該病房的院牧同去探訪以作交接。那天,陳太和兒子一起在陳生床邊,緬懷爸爸與他們過往的生活片段,例如「遊車河」、「吃雪糕」的日子,成為她和兒子的珍貴回憶。
約過了半年,一個周末下午,陳太很急的找我,原來陳生剛剛離世。我立刻前往療養病房,看見陳太流著淚,抱著站在椅子上看著爸爸的兒子。陳太看見我來了,我們彼此擁抱,我拍著她,讓她傾訴和好好的哭。她明白這天終於來到,但仍是很難過,心情很矛盾,她重複的說很捨不得,卻感到丈夫不用再受苦。我認同她有這矛盾複雜的感受,與她回想過去半年她怎樣陪伴與照顧丈夫和家庭,幫助她肯定自己所作的。我鼓勵陳太和兒子與其他家人向陳生告別,最後與他們一起禱告。過了幾天,我聯絡陳太,知道她已恢復上班,亦有教會協助辦理安息禮。她表示仍在適應不用來醫院的日子,但因忙著照顧兒子,也沒有時間想太多。
反思這個案,當所愛的人沒有反應,照顧者其實要面對許多實際困難,且感到陌生和不知從何入手,例如:如何更好照顧病人?應作甚麼?可作甚麼?病者是否感到舒服,也無從得知。隨著突如其來繼而轉為長期的照顧需要,照顧者的生活模式不但需要作出改變,往往也要承擔更多角色和責任,像陳太要身兼父職及兼顧財政開支等。
除了實務上的挑戰,照顧者還有很多靈性上的需要。從病者發病到最後離世,照顧者的心路歷程都會有不同變化。從懷有康復希望到接受難以痊癒的實況,心情矛盾、高低起伏,會不斷反覆出現。即使病人離世,心裡一方面感到依依不捨,另一方面亦感到病者不再受苦。我們面對照顧者這些情緒,需要包容,耐心聆聽,無需刻意勉強對方要從這些感受中走出來,只需按著對方步伐同行便足夠。
照顧者其中最大的挑戰之一是與病者的隔絕感覺。因病者在身體及言語上已不能有反應,照顧者與病者接觸及溝通時,往往感到如做「獨腳戲」般自言自語。這時候我們可以成為照顧者與病者的橋樑,提示照顧者可藉著抹面、梳頭、按摩及清潔等貼身護理,與病者保持聯繫,亦可鼓勵照顧者在病者耳邊說話、禱告、分享日常生活情況等。雖然病者不能以言語回應,卻因聽見熟悉的聲音及信息,心靈得到慰藉。
當病者長期住院,情況穩定下來,或許周邊的關懷也隨著時間慢慢放緩,直至出現重大變化,如病者離世,關心又再一湧而至。然而對於照顧者來說,心中的孤單不會減退,我們對照顧者必須給予固定和長期的關懷和聆聽。院牧在關懷過程中,一方面需要肯定「照顧者」這角色與身分,但另一方面也需要堅固照顧者原有的角色與身分,例如:配偶、父母、兒女等等。有一天「照顧者」的角色會失去,但作為病者的愛人是永遠不變的,因這角色與身分的背後乃承載著一份永恆真摯的愛。